夜晚时分,亚美尼亚边城巴加兰的村民在杏树下野餐,高歌关于回忆、文化的坚忍与生存的歌曲,一旁还有一座不无挑衅意味的巨大十字架,朝土耳其的方向闪耀光芒。亚美尼亚与土耳其之间可追溯到四个世代前的激烈争端,已造成这个区域的经济、外交和政治发展停滞不前。介于土耳其东部高地和高加索之间的古老十字路口,仍为百年前的幽魂紧紧缠绕。 Photograph by John Stanmeyer
2015年4月24日是亚美尼亚大屠杀起始日的100周年,许多历史学者都称那场悲剧为现代首见的种族屠杀事件。前来参与的群众加入了在亚美尼亚首都叶里温所举行的火炬游行,以纪念亡者。每年一度的纪念活动既是肃穆的追悼,也是以民族主义作为号召的集会,哀悼可能同时会染上鲜明的政治色彩,比如部分参与民众有时还会焚烧土耳其国旗。 Photograph by John Stanmeyer
在充斥着历史冲突的土地上,一个充满希望的结合:25岁的亚当․雅马兹和他的妻子,18岁的莎赫许․德米瑞,在土耳其卡斯附近的村庄举办的婚礼上休息吃午餐。雅马兹是亚塞拜然人,德米瑞是库尔德人,他们的婚姻在经常相互猜忌的民族之间,实属罕见。他们村庄里的许多老房子,曾经都是亚美尼亚人的。 Photograph by John Stanmeyer
山顶上的亚美尼亚教堂废墟,坐落在土耳其遥远东部的古亚美尼亚村落遗址上,这里如今已是库尔德族人的家园。虽然他们的祖先在一个世纪以前曾参与亚美尼亚人集体屠杀与驱逐事件,而今许多库尔德人仍渴望和解。 Photograph by John Stanmeyer
(神秘的地球报道)据美国国家地理(撰文:保罗.萨洛培克 Paul Salopek 摄影:约翰.史坦迈尔 John Stanmeyer):一个世纪前,100万亚美尼亚人(数目多少仍无定论)在现代土耳其的前身、鄂图曼土耳其帝国境内遭到集体屠杀。
亚美尼亚首都叶里温有一座石碑,用以纪念这个悲剧,也就是亚美尼亚文中称之为Medz Yeghern的「大灾难」。每年春天到了当年屠杀开始的4月24日,便有数以千计的朝圣者登上市内一座山丘来到这座圣殿,鱼贯走过永恒之焰,留下花朵。而往西北方约100公里,穿过土耳其边界,坐落着一个历史更久远、或许更能见证亚美尼亚人苦难的遗迹:阿尼古城。
阿尼古城有何来历?它是中世纪国力强大、以安纳托力亚东部为腹地的亚美尼亚王国首都;安纳托力亚半岛绵延伸展于亚洲,构成现代土耳其大部分的领土。阿尼古城位于丝路北方路线之间,是座曾有10万人口的繁华大城。以「1001座教堂之城」闻名的阿尼城,光辉荣耀不输君士坦丁堡,代表亚美尼亚文化的黄金时代。而今,它倾颓在偏远焦干的高原上,枯黄草间有残破的教堂和空荡荡的街道,只是一片狂风吹袭的荒凉废墟。我徒步走到此地;我正徒步行走世界,以自己的双脚重溯最早离开非洲大陆去漫游世界的祖先足迹。我在旅程中没见过比阿尼古城更美丽、更哀愁的地方。
「他们提都没提亚美尼亚人。」我的库尔德族步行向导穆拉特.亚扎尔难以置信地说。
这是真的:在土耳其政府所设立的旅游告示上,完全没有提及阿尼古城的创建者。这是刻意的,阿尼古城内已经没有亚美尼亚人,连在官方书写中也没有。
亚美尼亚和土耳其之间的僵局是世界上最古老也最无解的政治纷争之一,让这两个国家世世代代以来陷入交相指责、相互仇视和极端民族主义中。这场冲突可以总括为对一个词语的定义永无休止的争论:种族屠杀。这个词语承载着不同意义和解读上的微妙差异,且充满争议。意图消灭某个国族或某些民族、人种或宗教团体,是联合国明文认定最严重的罪行之一。但如何才称得上是种族屠杀?多少人被杀才算?犯行与犯意孰轻孰重?
亚美尼亚版的说法是这样的:1915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已开打九个月。幅员广大、文化多元的鄂图曼土耳其帝国是世界最强大的穆斯林政体,它选择与德国结盟。人口众多、信仰基督教的亚美尼亚少数民族,过去曾因安分守己且值得信任而被封为「忠实的民族」,此时却被诬陷勾结敌对的俄国人,意图叛变。有些鄂图曼领导人决定透过消灭和驱逐的手段来解决「亚美尼亚问题」。亚美尼亚男性遭到土耳其士兵和当地库尔德族民兵射杀,亚美尼亚妇女则遭到集体强暴,亚美尼亚人的村落和城市社区遭到劫掠和侵占。河流与水井堆满了尸体,城镇飘散着腐臭味。幸存的妇孺则衣衫褴褛,在刺刀胁迫下步行到邻国叙利亚的沙漠。 (今日只有300万亚美尼亚人生活在亚美尼亚境内,有800到1000万亚美尼亚人离散在外。)鄂图曼土耳其帝国境内的亚美尼亚人口从200万人左右骤降至不到50万人,多数史学家称这次的人口削减为现代世界第一次真正的种族屠杀。
「我确信人类历史上未曾出现如此可怕的惨剧。」时任美国驻君士坦丁堡大使的老亨利.摩根索写道。
土耳其当局全盘否认这个版本,他们对「所谓的种族屠杀」的说法是:当时正处在历史上最为疯狂混乱的时期,是内战时期。亚美尼亚人遭受苦难是事实,但随着鄂图曼帝国在大战期间分崩离析,许多困在帝国境内的其他族群也一样受苦:希腊人、叙利亚基督徒、雅兹迪人、犹太人,就连土耳其人自己也不例外。没有系统性的灭绝计画,亚美尼亚人的死亡人数被夸大了,其实应少于60万人。更何况,很多亚美尼亚人确实是叛国者:数千人加入同为基督徒的入侵者,与帝俄的陆军部队并肩作战。
在土耳其要挑战这套官方说辞仍然有其风险。虽然司法起诉已见缓和,但土耳其法官依然认为「种族屠杀」一词具有挑衅和煽动意味,对国家构成侮辱。只要提及亚美尼亚浩劫,即使如土耳其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罕.帕慕克这样有声望的人物,都曾因污蔑土耳其人民或国家的罪名而遭刑事起诉。
「我们期盼并相信,」时任土耳其总理的雷杰普.塔伊普.艾尔多安在2014年一场措辞谨慎的演说中表示:「居住在这块古老而独特的土地上、拥有相似风俗民情的两个民族,彼此能以成熟的态度谈论过去,并用文明的方式记忆他们蒙受的损失。」
「种族屠杀」一词究竟有什么特殊力量?
离散在外的亚美尼亚人数十年来持续资助游说活动,力图说服各国政府以「种族屠杀」一词描述发生于鄂图曼政权下的悲剧。在土耳其东部的库尔德族城镇迪雅巴克,我在一间最近重新开放的亚美尼亚教堂内进行访谈。这间教堂的开放象征着土耳其和亚美尼亚走向和解的小小一步。此时,一名男子大步走来。
「你承认有种族屠杀吗?」他质问我。他是一名亚美尼亚人,情绪激昂地直视我的眼睛。
我吓了一跳。我告诉他我正在工作。
「我不管,」他说:「你承认还是不承认有种族屠杀?」
我放下笔。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的问题。他在告诉我:我不是个幽灵。
这是记忆的难题:永远不能忘。但我们当然会忘记,终究会遗忘。
「人类制造战争已有数千年了,」波兰记者暨作家雷沙德.卡普钦斯基这么观察:「但每次都好像是第一次有人发动战争,好像大家都是一片白纸。」
在叶里温城外的一个小镇,一名佝偻老人瘫坐在沙发椅上。他叫赫斯诺夫.法朗扬,他已经105岁,是亚美尼亚大屠杀少数尚在人世的幸存者。现在多已离世的这些孱弱老者在亚美尼亚是备受珍视的国民英雄,因为他们是与1915年那次罪行间仅存的具体连结,因为他们的存在让那件事情不容否认。同样的故事他们已重复诉说过太多次,语气因而显得平淡、漠然而机械化,就像老钱币般早已磨平。
「土耳其人来时,我才五岁,」法朗扬用粗哑的声音说:「他们追我们追到山上。」
他的故事说得很零碎,那是种族屠杀时期的著名事件。在现今土耳其的南部,当年六个亚美尼亚村落约4700名村民,一起逃到海边的木沙山上。他们推下岩石阻挡土耳其追兵,撑了四十多天。走投无路的幸存者以手做的旗帜向沿着地中海海岸行驶的船只挥舞求救,「基督徒遇难,救命。」奇迹般地,法国军舰救了他们,将他们带往埃及,展开流亡生活。
法朗扬的棕色眼睛泛起泪水,红了眼眶。他不像有些见证灾难的亚美尼亚人一样,细诉恐怖的经历、父母在屋子前院迅速遭到处决、妇女集体被强暴或同胞被斩首。他不会,反倒是忆及失去的家园所种的水果时,他提高了音量:「那些果园!我祖父有无花果树,每棵都有50公尺高!我现在好想吃那里的香蕉,我想记得那些香蕉的味道!」我去过他位于土耳其哈太省的家乡,伫足在他曾居住的村庄附近,四周全是长满柑橘和柠檬的果园,确实是个亚热带乐园。我还从山丘俯瞰当年法国军舰下锚停泊的那片湛蓝海洋。
一个世纪前,法国海军救了法朗扬和他的家人,然而谁能拯救那些法国船员自人性的黑暗?谁又能拯救我们其他人?
我走出非洲大陆,追随石器时代祖先的足迹。而不管这些先驱在哪出现,原先住在那里的其他原始人类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在土耳其东部走过一些废弃的亚美尼亚人农舍,我也走过已改成清真寺的旧时亚美尼亚教堂。我坐在胡桃树园光影斑斓的树荫底下,那些树是很久以前被迫步上死亡行军的受难者种植的。
「我们和亚美尼亚人战斗,死了许多人。」沙雷.艾姆雷说;一头白发的他是库尔德族村落塔斯卡雷的村长。突然,他的态度变得柔和,「我想那是不对的,他们属于这里。」
穆斯林库尔德族在土耳其东部的残暴历史中占了吊诡的一席;他们在100年前是帮鄂图曼土耳其干尽肮脏事的边境民兵,如今却变成处境艰难的少数民族,在现代土耳其努力争取更多政治权利。同为天涯沦落人让许多库族人对离开已久的亚美尼亚邻居产生了心理上的连结。
一场种族屠杀何时才算正式结束?大规模的灭绝行为要在哪个时间点才算完成DD才算杀戮结束、一切被记录下来、最终获得某种解决?肯定不会是枪声停止那一刻。 (绝没有这么快。)是个别死者从人类的记忆链中消失之际?或是最后一个被清空的村落有了新的居民、新的语言、新的名称之时?还是许久以后迫害者开始忏悔,才终于能彻底了结?
我的向导穆拉特.亚扎尔和我缓缓往北前进,穿越景物逐渐枯黄的干草原,狼群在我们前方奔驰而过,停下来静静地回望我们,一会儿又跑开了。我们行经亚拉拉特山,高5137公尺的峰顶覆着白雪,在我们的东边闪耀着光芒。 《圣经》里提及这座山就是诺亚方舟在洪水消退后停泊的高地,这座美丽的火山是亚美尼亚人的圣山。 (有个广为流传的错误说法是:亚美尼亚使徒教会的教士甚至会戴着形状像亚拉拉特山顶的帽子。)1834年8月,俄国气象家科兹玛.史巴斯基C阿夫托诺莫夫登上亚拉拉特山冰封的山顶,由于山顶极高,他以为或许可以在白天看到星星闪烁。他的远征是安纳托力亚高原上典型的追寻:他想要辨视一直存在却无法看见的东西。在这片土地上,某些应在而不在的事物总是挥之不去。
「选择性创伤」是政治心理学家法米克.沃尔康的用语,他以此形容一种意识形态和世界观,在这种意识形态下,悲痛成为认同的核心,对国家及个人都是如此。选择性创伤会将遭受集体暴力的族群紧密结合,但同时也助长了只关注自身的民族主义。
我从土耳其一路跋涉,越过小高加索山脉来到乔治亚共和国,途中用石子把秃树上的结冰苹果打下来;我在提比里西暂停脚步,搭夜间火车抵达叶里温。这天是4月24日,正是亚美尼亚种族屠杀的百年纪念日。
亚美尼亚首都看板林立,一幅以弯刀、来福枪、小斧及绞索这些武器拼出「1915」字样,另一幅则直接把鄂图曼土耳其的毡帽及「土耳其式」的翘八字胡与希特勒的小胡子和梳向一边的发型摆在一起。这些哀悼的象征物中,最不带火药味的反而最触动人心:勿忘我花DD数百万紫色花瓣点染了叶里温的公园和安全岛。旗帜、贴纸和领针上都印有花冠图案,它是纪念种族屠杀的花朵。纪念活动的标语是「我记得,我要求」。
但要求什么呢?
这是亚美尼亚人反问自己的关键问题,过去可以作为指引吗?还是个陷阱?
亚美尼亚久姆里市使徒教会主教米凯尔.艾贾帕希恩说:「亚美尼亚对土耳其没有敌意,我们对土耳其百姓没有怨怼,但土耳其当局必须尽其所能、真的尽其所能地疗愈伤口。」
女权运动人士艾尔维拉.梅立克赛扬表示:「我们不晓得自己要什么,如果所有一切都在提醒我们过去的负累,我们就会失去未来,不是吗?我们没有任何策略,这种受害者心态让我们成了乞丐。」
亿万富豪暨慈善家鲁本.瓦尔达尼扬说:「100年后,我们成了赢家,我们活了下来,我们变得坚强,所以我们的下一步是感谢并回报那些救过我们的人,其中也包含土耳其人。100年前,他们的祖父母里有人救了我们的祖父母,我们必须记起这些故事。」(瓦尔达尼扬设立了曙光奖,以表扬在种族屠杀期间拯救他人的无名英雄。)
纪念活动包括火炬游行、照片展览,还有一场音乐会,表演者是来自美国洛杉矶的亚美尼亚人摇滚乐团。 (「这不是摇滚乐演唱会!这是对残杀我们的人的报复!」)山丘上,燃烧着永恒火焰的孜什那卡博德纪念馆挤满了外交官、学者、运动人士及一般民众。在讨论如何防止种族屠杀的研讨会上,一名美国历史学家平静地陈述为什么土耳其应该赔偿亚美尼亚。他说,要土耳其将鄂图曼土耳其时期属于亚美尼亚人的六个省分让与亚美尼亚,「不是荒谬或无关紧要的提议。」(德国已对纳粹暴行的受难者赔偿超过700亿美元。)
在我绕道拜访亚美尼亚期间所听到最让我难过的故事,是一位有着大而深色眼睛的年轻人告诉我的:
「我当时只是个婴儿,可能只有一岁大。我在医院里奄奄一息。我得了肺炎DD我想是肺炎。医生束手无策,产科病房里有个土耳其妇人注意到我的母亲在哭泣,她问我母亲她能不能抱抱我,随后就解开衣服,用手抓住我的脚踝让我沿着她的身体正面往下滑,好像要重新再把我生出来似的。她反覆做这个动作七次,并念着祷词,她大喊:『让这个孩子活下来吧!』」
然后呢?
「我就好转了,」他耸耸肩说道:「那个土耳其人救了我一命。」
亚美尼亚裔士兵亚拉.克马扬告诉我这段故事的时候,我们在叶里温东南方约250公里的前线壕沟里,远方传来砰砰的枪炮声。克马扬来自脱离亚塞拜然独立的纳哥诺卡拉巴赫地区(简称纳卡地区),在38年的人生中,这名战士有超过20年都在对抗亚塞拜然(世俗穆斯林国家)中央政府派来的士兵,其中不乏他以前的朋友和邻居。自1980年代后期,已有多达3万人在因纳卡地区而起的暴力冲突下丧生,多数是两国的平民百姓,流离失所的人则达数十万。这场瘫痪了高加索地区的小型战争危害甚深,和鄂图曼土耳其时期的那场屠杀则完全没有关联;然而,克马扬依旧用视对方为仇敌的「土耳其人」来称呼在医院内用魔法救了他一命的亚塞拜然助产妇。 1915年的幽灵仍盘踞他的内心。
在离开这片亡魂萦绕之地前,我再次造访阿尼古城,这次我改从亚美尼亚的边境观赏它。
已经关闭的亚美尼亚和土耳其边界是世界上最奇怪的界线之一。土耳其因为在纳卡战争中站在亚塞拜然这一方而于1993年关闭陆上的边界通道,亚美尼亚这边也仍保持封锁状态,部分原因是流亡海外的亚美尼亚人反对亚美尼亚和土耳其建立正常的外交关系。结果是,这个古老而充满故事的世界十字路口、这个欧亚两洲之间的枢纽,尽管有道路纵横其上,却不通往任何地方。两国的经济都因边界封闭而受害,两边的百姓都被切断对外联络的通道,与世隔绝,愈发穷困。
在共同防卫协定下,俄罗斯军队驻守亚美尼亚这边的边界,莫斯科借此保有在这个战略要地的影响力。眼前是一幅超现实景象:亚美尼亚架设的一道道刺网、俄罗斯的t望台,还有一座座检查哨面向土耳其境内的开放原野,但土耳其早在多年前就把与亚美尼亚之间的边界去军事化,与俄罗斯和亚美尼亚部队对峙的是土耳其牧羊人;牧羊人挥挥手。
「我总是点着厨火。」两颊红通通的亚美尼亚妇人瓦韩都克特.瓦达扬说;她的农舍就隔着铁丝网和阿尼古城对望,「我要让土耳其人知道我们还在这里。」
我登上可以俯瞰下方的高处,搭着巴士来朝圣的亚美尼亚人也在此下车;他们来此是为了渴切地凝望边界的另一端,望向他们在安纳托力亚的古老首都。我也望去,看到了几个月前我在土耳其伫足的地方,那时候的我如今已是幽灵,徘徊在废墟内。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们任何人隔开,除了一道巨大的孤寂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