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省的土楼,是公元14、15世纪时从中原地区往南迁徙到此处的客家人所建造的传统住宅。 Photograph by Michael Yamashita
(神秘的地球报道)据美国国家地理(撰文:汤姆.欧尼尔 摄影:麦可.山下):开始数的时候,原本是个游戏。到底我可以透过车窗数到多少座这种状似碉堡的奇特建筑?这些建筑物很巨大, 仿佛太空船一般,庞然耸立在福建省的乡间。每座村落似乎都至少有个一两座,甚至更多。
渐渐地,游戏变成执念。我会要求司机让我在这些藏在山丘之间的村子边缘下车,边走边数,看看到底有多少座土楼。
河坑是个居民只有数百人的小村子,我在这里数到13座土楼。这些建筑看来很有中世纪的味道,有耸立的土褐色高墙,最上面的楼层开着小小的窗户,而且通常只有一扇钉着铁皮的木门供人进出。
每座土楼形状各异,大部分都或方或圆,没多久,我就再也无法满足于单单站在外头傻看。每数到一座,我就得进去参观一下。大门通常是敞开的,所以我走进了一间又一间土楼,以下是我的观察。
首先,端看土楼的外表,你想像不到它的内在。朴实无华的外观如果让人联想到监狱,那它的内部就像是音乐厅一般豁然开朗。一间间木头房间围着采光充足的天井而建,至多可达五层楼。每层楼都以深色木材打造,大小相同的房间一间挨着一间,宛如不断重复的建筑语汇。走廊则随着每层楼的形状弯曲或转折。
中央宽敞的天井铺着凹凸不平的鹅卵石,此处通常会有一两口井,以及一间祭拜祖先的精美小祠堂。建筑的空间配置让你不禁一次次地转身,赞叹着目不暇给的房间、头顶上天空与山峦的景致、以及能将整个社群容纳在一座巨大坚固建筑物内的大胆设计。
尽管有人说还有更老的土楼,但根据对土楼著述甚丰的建筑师黄汉民所言,最早的土楼建筑纪录只能回溯到1558年。这栋土楼建造的时间,恰好是自北方平原南迁而来的客家氏族与此地较早居民因为争夺土地而起冲突的时期。
黄汉民说,「打从一开始,土楼的主要功能就是防御,保护居民安全。」
为了抵御威胁,当年的建造者用夯土砌成一面面墙,建造起土楼。夯土指的是将稻田的黏土、石灰和粗砂混合后压打而成的土,等到干燥之后,表面会形成一层和水泥一样坚硬的壳。许多夯土墙至少有1.5公尺厚,足以承受炮弹、火弩、攻城槌以及偶尔发生的地震冲击。
人口增长,以及1949年中国共产党革命所引发的动乱,使得一直到20世纪后期仍有土楼兴建。河坑村13座土楼的建造时间即从1550年代到1970年代早期都有。
站在1961年建造完成、楼高三层的东升楼里,我唯一看得出来它和早期土楼的结构差异,只在于房间看起来稍大一些,不过仍然只能勉强容纳一张双人床而已。
河坑村一位种茶的张先生告诉我,他的父亲是负责监督东升楼工事的工程师。东升楼的每一层都有厚实的支撑梁与22个房间,每建一层楼就得花上一年时间。我问张先生,是否能想像村里再盖一座土楼,他看着墙面纹理仿佛皮肤皱纹的宏伟建筑,摇了摇头说:「不可能再盖新的了。现在建一座土楼的造价要比钢筋水泥楼房还贵五倍。更何况,想想这会需要多少人工,而且要打哪儿去找这么大的树?」
我在河坑村遇到的人几乎都姓张。福建高地的村落都是以宗族为主的聚落,每个村子都有一个大姓。河坑是张家村,此外还有苏家村、李家村与简家村等。
为了满足这些宗族的需求,土楼演变成一种能让宗族某一支的全部成员住在同一栋楼里的建筑物。这样的设计在全世界都独一无二。西欧地区的城堡,通常只有在遭受攻击或围城的时候,才会打开城门让村民进城;土楼则是无时无刻都为居民提供保护和住所。
土楼内的生活空间都是垂直配置,这是因应多山地区平地有限的必然发展。每一个家庭可拥有一个或一个以上的单元,按人口多寡而定。面对天井的一楼是厨房与用餐区,二楼是储藏室,三楼以上则是卧室。黄汉民将这样的设计比喻成橘子,每个单元就好比橘瓣,全都面对着一个中心点。
走廊与楼梯是公共空间,大家一起使用,楼民公约就贴在土楼入口处里面。土楼还有一个最具公共住宅特色之处,那就是每个房间的大小和布置都一模一样,不管你是宗族领袖、还是普通的养猪户。 (福建的另外一个族群是闽南人,他们的土楼演化出比较注重隐私的格局,居住单位也是垂直分布,不过每个家庭都有独立的楼梯与封闭式走廊。)
土楼与欧洲的封建城堡不同,通常不会高踞在山顶上,而是几乎都位于山谷里,最好是背山面水,而这种选址方式的依据就是风水。
传统上相信,风水能影响人的吉凶祸福。相信风水的人认为,好风水能带来财富、权力与满堂子孙。没有屏障的山顶位置直接受风侵袭,对健康与安宁都不好。
有一天,我请风水师张寿如评论一下河坑村的风水。这位枯瘦的85岁老人家很快超过了我、走到前面的展望点,等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抽烟了。张先生对河坑村的风水很满意,村落背靠的山势仿佛龙背,是好风水的象征。他觉得村里有两条溪流交会很好,但这两条溪汇聚后却打直流出村子,让他担心流出的财富会比留下的多。
至于个别土楼的运势如何,他在几座土楼的正门前蹲下,拿出标有24个方位的风水罗盘, 看了看,说:「这些都是好地方。」
整体来说,福建这些山地丘陵的风水应该不错,因为近年这里涌入了观光财。
这一波荣景始于2008年,当时,福建省的46 座土楼获选为世界文化遗产,河坑村13座土楼形成的土楼群也在内。每到周末,村道常被车辆和行人挤得水泄不通,土楼内更是人潮汹涌,宏伟的建筑与周围的小摊贩竞相吸引游客的注意力,摊贩上出售各色特产和纪念品,从茶叶、药用的菇蕈、毛泽东的海报到土楼造型的烟灰缸都有。
事实上,包括中国大城市居民在内的外面世界,一直要到1950年代才知道土楼的存在,而福建南部的土楼更是到1980年代才为人所知。
土楼所在地区位置偏远且道路失修,加上村庄人口外移(客家人曾大批迁往台湾、新加坡与其他亚洲国家),造成这种独特建筑长期不为外界所知。黄汉民是最早研究此地区的学者之一,他总是骑着脚踏车,穿梭在村落之间。
黄汉民也是知名的土楼统计者。根据他的行旅见闻,加上与学者和当地人的讯息往来,以及卫星照片研究,他目前计算到的土楼数量是不多不少2812座,比早先估计的少了将近1000 座。他说,「有资格列入世界遗产的土楼应不只46座。」
「人都到哪儿去了?」每次我走进土楼,几乎都会有这样的反应。在这些建来容纳数百人的建筑物里,往往只剩下五、六位居民,大多是瘦弱的独居老者。鹅卵石缝长满杂草,井里则是死水一滩。有时候会有小孩站在阴暗处, 那是所谓的「留守儿童」,也就是父母亲在遥远的城市工作生活,由年长亲人照顾的孩子。
过去25年以来,自从中国经济加速发展、转型为消费型社会以后,土楼就开始逐渐流失人口。没有人想继续住在狭窄且没有室内厕所的地方。我经常听到人说,「现在只有穷人才住土楼。」
「现在人心不同了,」带我参观二宜楼的林艺谋说。鼎盛时期的二宜楼是一座居民400、 装饰精美的宏伟土楼,现在则成了博物馆,大部分房间都上了锁。
林先生说:「过去当土楼属于整个大宗族的时候,每家人都会出钱修缮土楼。现在他们不想再把钱花在属于祖先的东西上,只想把钱花在自己身上。」
只有在国定假日,土楼才会恢复一点从前那种忙碌热闹的景象。长年在外的家庭成员回来探亲、参加婚礼,睡在他们从前的房间里。
五一长假期间,我听了许多漂泊在外的游子倾诉他们对土楼生活的怀念。 「以前有很多孩子可以玩在一起,冬天又暖又舒服,很有安全感。」话虽如此,短暂停留几天后,所有人又都回到了他们的现代化住宅。
土楼不会消失,它们的墙是造来屹立数百年的。而做为一种实用的设计,土楼甚至可能卷土重来。研究夯土建筑的工程师与建筑师将土楼视为「绿建筑」的原型:节能、能融入周围自然景观、而且取材自当地的天然建材。
根据加拿大建筑师约尔格.奥斯特洛斯基的看法,建于18世纪早期的著名四环土楼承启楼要是接受LEED认证,一定远超过这个权威的永续建筑评鉴系统的要求。在紧邻的广东省, 就在人口1400万的超级大都市广州市外,都市实践设计事务所的建筑师群就成功打造了现代版的土楼,供278个低收入家庭居住。
主要设计师孟岩表示,「我很容易就能想像把这种共同空间的概念,应用到现代的学校、 图书馆、甚至监狱上面。」
即使是古老的土楼,也能变化出新风貌。
在观光小镇塔下村的许多世界遗产土楼附近,很有生意头脑的张敏学花了一年的功夫, 将一座废弃了八年的土楼改造成民宿,名为庆德楼客栈。
张敏学告诉我:「最难的地方,就是在里面装设现代化的水管。」
我在那儿住了一个晚上。里头很吵,到处都 是人。洗好的衣服就挂在栏杆上,鸡在鹅卵石地上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地方神o的神像前燃着蜡烛。到了晚上,沉重的大门便砰然关 上。这就是土楼。